青山遮不住/石上看江云

【钦若浩瀚】第二章

      颜书鸿最见不得他这幅闷木头的样子,原本消了些的火气蹭的一下又冒出来了。重重一拍桌子,正白和正明如何还敢再站着,立马在大哥身边跪好。

      颜书鸿拿起那本书,《诂经精舍文集》。这书说珍贵也珍贵,这是嘉庆年间的刻本,而今也有近百年了,不过浩瀚堂藏书楼里还有嘉庆六年的初刻本和《文选楼丛书》收录的版本,倒也算不得孤本珍本,且其内容不过是阮元选编的书院学生经史文赋,也没什么特殊的价值。这书在两年前教正清初学作文时与了他,后来还了回来,今年年初又给了正白,谁知今日竟是正清拿着来认错。

      “正清,这书到底怎么回事,当着你的两个弟弟,你再说一遍!”

      “前阵子儿子找二弟借了书,不当心泼了茶水污了书页,后来又处理不及时,就生了霉斑。”

      “哦,是吗?那你是何时借来的?

      “大约……大约二十日前。”

      “啪”的一声,茶杯狠狠摔碎在正清身前,残瓷飞溅。“大少爷是当我眼瞎吗,书页都快被蚀穿了,你告诉我是这二十天的弄成的?我这个爹到底还能不能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实话!”

      这话实在太重了,颜正清心里又慌又怕,头垂的低低的,喃喃道:“爹爹息怒……”。

      他向来老实,如今这谎话被拆穿,又如何敢再遮掩隐瞒,可这实情……若要吐露实情,他又何苦折腾这一回。

      颜书鸿看了看大儿子,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,没忍心继续责骂,站起身,将书递给了跪在一旁二儿子“正白,你看看。”

      正白接过一看,那书实在损坏的厉害,霉斑密布,青紫发黑,有些书页甚至开始粘连,若是被压着长久不处理,怕是会变成书砖,确实不大可能是大哥的“不当心”造成的。

     “爹爹,这书我五月后就没再看过了,今夏多雨,书本发霉大约是我保存不当所致,大哥来借,定是为了护着我,”正白努力回想那日大哥借书的情景,又道“是我的错,请爹爹不要怪大哥。”

      “霉斑密布,有几处都快将书页蚀到洞穿,四五页纸张粘粘,这绝不该是保存不到一年就会出现的情况。正清,你当是知道原因的”,颜书鸿到底还是心软,再给了他说话的机会,“念你们兄弟情深,也给你这个做大哥的留几分面子,若再让我听到一句谎话,自己掌嘴!”

      “谢爹爹宽恕”,听了这话,颜正清哪里还敢倔着,到底也不过十几岁的孩子,纵使早熟了些,又如何有胆量一再欺瞒长辈,“书中生霉,应是梅雨前沾了水又未处理的缘故,书页上也确有成片的茶渍……”

      “爹爹,儿子并无读书时喝茶的习惯,请爹爹明鉴!”听到这话,正白心里一惊,保存不周确是自己的过错,可泼了大片茶水还径自合上放置数月,自己如何敢如此行事!

      颜书鸿不置可否,示意正清接着说。

      颜正清心里惭愧,他原是心知这不应是二弟所为,才想着替他遮掩,谁知既惹了父亲生气,又让弟弟惊惶受罚,实在枉为人子,枉为人兄。

      “儿子那日在二弟房中见书口有灰黄之色,推测页内可能发霉,便想着借回去描补修饰,儿子之前曾见过爹爹修复书籍,可儿子无能,修补不成,反而更损了纸张。”发霉的书籍本该日晒使霉斑松浮,可正清又不敢叫人知晓,便借了烛火来烤,霉虽是清除了些,可寿数近百年的纸又如何经得起火烤,纵使正清再小心,也不免发硬变脆。

      “爹爹,都是儿子的错,正白真的什么也不知道,书上的茶水定不是他所为,此事已日久难考,正白只是对不看的书没有那么关注罢了,正明此番更是无辜受累,请爹爹宽恕他们,只罚正清一人就好。”

      说罢,也不顾身前的碎瓷片,便要叩首请罪。颜书鸿眼疾手快的拦了,却又狠狠一巴掌,抽在正清脸上,直打的他跪立不稳,几乎栽倒。

      “大哥!”“大哥!”正明和正白连忙膝行两步,扶住摇摇欲坠的正清。

      正清看着弟弟眼中的担忧,勉力挤出一个笑来,又摇了摇头,示意自己没事,挣开他们扶住自己的手,挺直脊背跪正了,“儿子自不量力,蒙骗长辈,又连累手足,请爹爹责罚。”

      颜书鸿看着长子左脸上有些狰狞的肿痕,隐隐有些后悔,他虽素来严厉,却从未这样给儿子没脸,方才也实在是气急。

      颜家是藏书世家,书香门第,见儿子如此糟蹋书,他的确生气,故而饭前就发作了一通。方才的火气,倒有一多半是被正清的激起来的。兄弟情深他也体谅,却也不愿儿子隐瞒事实将一切揽在自己身上,不逼到极致绝不说实话,还直愣愣地将额头往那碎瓷片上戳。颜书鸿强压下火气,又坐回椅子上。

      “正清,你很怕我?”这本该是个问句,却说得平静而肯定。

      “您是儿子的父亲,儿子……儿子不敢不敬畏。”刚刚承受了父亲怒火,正清似乎还没缓过来,声音有些颤抖。

      “正清,你还记得藏书楼里的金匾上是哪四个字吗?”

      “‘钦若浩瀚’,儿不敢忘。”他当然记得,父亲领他去看时,便叮嘱过,那匾上的字,是该刻在心里的。

      “那你说说看,是什么意思。”

      “‘钦若’出自《尚书·尧典》‘乃命羲和,钦若昊天,历象日月星辰,敬授民时’,是‘敬顺’的意思,《文心雕龙》有‘经典沈深,载籍浩瀚’句,‘浩瀚’当是典籍广博繁多之意。‘钦若浩瀚’,大约是先祖告诫儿孙当对书楼和楼中典籍怀敬畏之心。”

      “说的不错,孟子言‘恭敬之心,人皆有之’,你敬畏的不仅是尊长,更是礼法,是文化。这文脉流传所依托,也正是这浩如烟海的典籍丛书啊。”颜书鸿将目光从远方收回,一一在三个儿子身上划过,“你们兄友弟恭,爹爹很欣慰,但正清,你也只做到了这一桩。弟弟有错,不教诲他改过,却只想着替他隐瞒遮掩,失了为人兄长的责任;书本有损,你既知凭自身之力无法修复,又为何不早来寻我,心里只想着如何能教我不发觉吧?你说敬我畏我,可又谎言欺骗于我,难道你的怕,就仅在于怕我责罚你弟弟吗?”

      颜书鸿每说一句,正清的头就低了几分,脸就红了几分。听到这最后一句,他早已羞愧难当,衣襟也被冷汗浸透了,很想说自己没有这样想,他是真心敬爱父亲,可又无从辩驳,也没脸辩驳。

      “正清,你真的该打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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